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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回去,吃了許多在多倫多朝思暮想的東西:鹽酥雞,鱔魚麵,乾麵,菜粽,滷味,和自助餐。十四天中沒有喝過水,從台灣北到南再到北,每天喝的都是不同家的無糖綠茶。

一直處在被餵食的狀態,十年不見的親人們,一面說:「怎麼這麼瘦?」一面把十年無處發洩的關愛化做食物要人吃下去。烤魚,鐵板燒,鮮蚵小籠包,牛肉捲餅,生魚片,現煮蛤蜊湯,任何食物,講得出來就弄得到,還有一盤一盤切好的蓮霧,草莓,西瓜。快吃,多吃一點,還想吃什麼?叫人去買。

都是在國外怎麼想也吃不到的東西,但吃在嘴裡,味道卻奇特地既熟悉又生疏。我不知道那個生疏的東西是什麼,但顯然是身體不接受的一樣東西。

我不斷的瘦下去,沒有量體重,但感覺得出來,因為牛仔褲的腰帶越拉越長了,那時只短短一個星期,吃了許多好料的一星期。

「你的臉凹了。」老公說。

「本來就是凹的。」我說。

「更凹了。」

「我知道。」

消瘦的勢頭直到回多倫多之後一週還擋不住,緊接著就病了,嚴重的流感併發鼻竇炎,足足燒了兩個星期還不退。

老公看著癱在電腦椅上燒得軟軟的我,一臉不解:「不知道為什麼,你好像回台灣兩週都在挨餓,什麼都沒吃一樣,可是明明是有吃的啊。」

 

 

在台灣吃的第一樣東西是鹽酥雞。

半夜十一點半到的中和,行李放下就往南勢角夜市去,攤子大部分都收了,夜市口的一家倒是還剩了不少東西沒有賣完。正因為這樣,沒敢多點,只要了一份小的鹽酥雞,兩串炸熱狗,一份甜不辣。

老闆娘熱了油鍋,倒進鹽酥雞,油煙順著排煙的小風扇吹出來,直接的台灣景象和氣味撲面而來,果然十年沒變,幾乎可以想像再過十年也還是這個樣子。不管是飛機落地的那一刻,或者是進家門時,感受都沒有這麼強烈。

付錢的時候老公掏出一張舊百元鈔,是當年帶出台灣,如今又帶回來的。紙鈔改版我們知道,只是想碰運氣問問老闆娘收不收。老闆娘拿起那張紅色鈔票,說:「唉呀你們還有這個錢喔,這個沒有人收了啦,要去銀行才可以…。」

沒有什麼人的下雨的夜市,濕濕黏黏的走著。手上的鹽酥雞吃起來味道沒什麼不同,又好像不盡然。

 

 

準備買往南去的票。台北車站一樓沒什麼變,就是熟悉的翻頁時刻表下多了些原來沒有的椅子。到了二樓,變得就多了。

對台北車站二樓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濃濃的杏仁粉氣味上。當時靠南面的手扶梯上去,迎面就是個現磨杏仁粉的攤子,超過四分之一個二樓因此長年籠罩在杏仁味裡。我常想厭惡杏仁味的人要是到了這裡要怎麼辦,大概除了逃別無他法。

那時二樓的飲食店家不是不好,就只是平常,沒有太讓人記得的地方。

這回一上二樓,景象完全不同。「這要認真逛起來吃起來,很容易趕丟了車吧?」是第一個感想。美食街整頓得如同精品商圈,說是因為賣給了微風廣場,也是一家我們離開時還不存在的百貨。

選擇太多,反而不知道該吃什麼了。給小孩買了一盒沒吃過的Mister Donut,繞了大半圈之後又回到第一家豬排咖哩坐下。咖哩弄了很久才上,味道平平,玫瑰茶是稀釋的香料味,很正常。

之後和大姑又來一次,在地頭蛇帶領下去了大戶屋,才意識到這裡同樣是一分錢一分貨。我對台幣的感覺很快就回來了,一份兩三百的餐我點不下手,老公一直提醒我:「算加幣,算加幣。」這樣算的確全台灣的食物都是不吃可惜,可是我是窮酸主婦,總覺得這種價位吃了會消化不良。

點了比較便宜的東西,餐點上桌,精緻度仍然高下立判,雖然心裡還是覺得,其實一個75元的便當就很棒了。

 

 

7-11也是懷念的東西。回台灣之後,幾乎天天都去。賣的東西比從前多了些,空間裡的氣味倒是完全沒變。

飲料種類變得好多,不知從何挑起。啤酒和各式酒類好誘人,可惜我已經不能喝酒,即使難得回台灣也不打算找死。

麵包還是那幾樣,大概一直是賣得最好的。報紙,回多倫多之後才驚覺這回進小七一眼都沒有注意過報架,十年前每天五份報的職業病果然好全了。

雖然很注意,但這麼久沒回台灣還是免不了外國俗,掩蓋不住。比如說結完帳,小七店員很自然的把找零和集點貼紙遞過來的時候,我們瞬間的茫然鐵定沒逃過店員先生的眼睛。

不管是什麼集點,反正在台灣只有十四天,都集不到的,安靜收下就算了。我心裡才這麼想,老公已經開口:「這個貼紙…是做什麼的?」

店員先生停了一下,好像在想怎麼解釋比較好,我趕緊插進一句:「對不起,我們剛回台灣,什麼都不懂…。」

店員先生笑笑,很仔細的說明了集點可以換什麼公仔,集點卡怎麼貼,到什麼時候截止,老公喔喔喔地聽著,我只想趕快走,覺得好丟臉。

 

 

同樣的事也發生在捷運。

離開台灣的時候,捷運用的單程票是磁卡,過閘門前插進去,自動跳出來之後抽走就可以搭車了。我們自認搭捷運熟門熟路,沒想到這回按完售票機之後掉下來的是藍色代幣,沒看過的東西。

夫妻倆帶著小孩,走到閘門前,怎麼樣也找不到可以投代幣的洞。小孩偏頭看著親愛的爹娘,一副「我們為什麼停在這裡?」的樣子。排我們後面的人們突然無法前進,完全不明所以。

我認輸了,說:「去問服務台吧。」

服務台裡的中年男性聽到我們剛從國外回來不會過閘門,特地從服務台裡出來示範。這裡,圓圓的形狀,代幣印一下,就會放人過去,出站的時候,從這個洞把代幣投進去,就可以出站了。他很仔細得體的講解完,沒有一絲想笑的意思。

微微冒汗地跟服務台先生道了謝,也弄不清楚磁卡改代幣到底改多久了,五年?七年?台灣變了的東西可真不少。

 

 

變了,或沒變,其實很難一句話判定。雖然這段時間能看的東西有限,感覺起來,沒有變的比變的多。倒退的也有,這就不說了。 

貧富差距確實是可以感受到的,處處是苦苦掙錢的人,精品百貨公司或高價餐廳排隊的人還是那麼多。如果光看花錢那部分人和那些等待人花錢的地方,還真的看不出不景氣在哪裡。

 

 

確定十年前沒見過的,大概是那些大喇喇在店名裡嵌著「越」字的所謂小吃部和「養生館」。

這真是很特別,很有意思的東西。說是小吃部,招牌上卻沒有食物,畫的全是穿著越南服飾的美女圖,擺明了掛羊頭賣狗肉。因為不想講白,所以用小吃店當幌子,但又希望尋芳客一望即知,因而露骨非常,遮和露之間充滿矛盾又相安無事。

相較起來,從前的「純」理髮就顯得太隱諱,偽裝得太好,太像真的了,於是不時有傻小孩闖進去要理學生頭。如今這樣明目張膽,或者也算是某種對兒童的保護?

說起來,小時候根本不會注意什麼「愛夢蘭」「夢蘭嬌」的,長大懂得了才驚訝這些大人真夠肆無忌憚。但現在孩子普遍早熟,是不是像我們從前那麼笨很難講。

我指了個「養生館」的招牌給老公看,問:「知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他清純得令我意外,居然反問我:「不是腳底按摩?」

我笑說:「不是腳底按摩,要說嘛,勉強算『排毒』吧。憋壞了對身體不好。」

那傢伙立刻意會:「所以說『養生館』也沒錯嘛。」

 

 

以前視為理所當然,而這次回去變得無法忍受的,大概是髒。

這兩年潔癖成長得厲害,自己一直很有自覺,即使在封閉的自家環境裡,也偶有看見一點污垢就暴走的情況出現。但說實話在出發前,這一點完全不在考量之內。

因為完全沒想到影響會這麼大。

距離回多倫多還有六天,我坐在鳳山麥當勞的二樓,整個人幾近崩潰。一整條夜市,找不到一個能讓我坐下填飽肚子的地方,因為臭水溝的氣味讓我想吐。

明明在多倫多時想像起來逛夜市那麼美好,氣味這件事把一切都毀了。老公是很自然的融入環境,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這裡一直是這個味道,十幾二十年,味道都是這樣的,大家很習慣。」他說。

我知道只有我徹徹底底的變成了一個外人。夜市收攤後黏膩的地面,騎樓裡蒙著厚厚一層黑灰的鐵捲門,十字路口滾滾的機車廢氣,娘家的蟑螂味,婆家的老鼠味,因為沒有辦法忍受氣味攻擊於是花錢跑去商務旅館想睡三四小時結果門一開出現的悶菸味和隱隱的精液味。到哪裡都逃不掉,我要爆炸了。

「就只是不要臭,不要髒,為什麼這麼難?」「這麼多年,那些縣長市長里長是幹什麼吃的?都沒人整治一下嗎?」老公回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這種看不見的東西不會有人做的。」

假如我願意花大錢住高級飯店,能心一橫不管長輩怎麼想就是不住家裡,事情確實是可以輕鬆解決的。

我沒有比這時候更恨自己的潔癖了,因為恨誰都不行。

我想回家,我哭著說,不是這裡的任何一個家,而是12小時時差的那個家。 

十年,我回家了,可是我好想回家。

 

 

從成田轉機回台灣三天後,日本大地震。回多倫多那時距離大震已經十天,還是在成田紮紮實實耗了八小時才上了加航的飛機,在皮爾森落地時,因為排不出空橋,又多等了一小時。

踏進家門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很奇特的緊張,才十四天就近鄉情怯也太過頭,但確實是這樣。

拖拉著行李和小孩進了玄關,深呼吸,氣味是生疏的。十四天沒有人跡,家裡有種類似新房子的味道,涼涼的,蒸餾水似的,乾淨得有點難適應。連老公都忍不住說:「我們家好乾淨,真的好乾淨,跟旅館一樣。」

出發前把所有植物泡在三公分深,迎著陽光的水盆裡,回來時已經全乾了。大家都活著,也全都奄奄一息。

接下來是連續一星期慘烈的時差和失眠搏鬥期,勉強能睡著的一兩小時中,總是在不同的地方漂浮,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雖然和回去的目的無關,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似乎是自此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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