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小學一年級,或者二年級的事。存錢在這之前一兩年就開始了。

我有一對撲滿,是小阿姨的家政作品,汽水罐做的,用各種材料貼成小丑的模樣。外型我說不上喜不喜歡,但對餵養他們這件事確實十分積極。似乎我並不是一個太有物欲的孩子,拿到個五角一元,在拿去街角柑仔店換酸梅自己吃和餵給小丑吃之間通常不會有掙扎。

小丑撲滿放在父母的大衣櫥裡,每次去丟錢便捧起來掂一掂,混著樟腦味感覺它的重量,那重量,大概是一個五六歲小孩能感受到的最有實感的快樂了。

上了小學,有一天老師說,學校開辦存簿儲金,小朋友可以開戶,把自己存的錢拿到學校來存,會給大家一本小本子,有多少錢都會記在上面。

也沒有想太多,小孩子,大家都乖乖的跟父母討了十塊錢去開戶,像是完成一份作業,我也就這麼回家稟報要錢,媽媽說:「你不是有撲滿嗎?我們把撲滿裡的錢存到學校去好了。」

媽媽用開罐器打開撲滿的時候我並沒有難過的感覺,興奮似乎是有一點點。兩罐硬幣嘩啷啷地倒在地上,像座坡度緩緩的小丘,有這麼多啊。

這些,都會變成存摺上面的數字?那,是多少?

不知道,媽媽說,所以我們要好好算一下了。

我們把硬幣分類,一角五角,一元五元,分著分著,媽媽說:「乾脆把錢一捲一捲的包起來好了,這樣人家好算。」

於是那天,我們在客廳地上做了一下午手工。硬幣十個十個堆好,裁好小張月曆紙包捲起來,寫上數字,再用膠帶貼牢。我至今都記得那時客廳裡漸漸昏暗下去的光線,記得媽媽唸著做晚餐要來不及了,但是硬幣一直包不完。

真不簡單,這些都是我的錢。

隔天早上,硬幣捲們被裝在一個白蘭洗衣粉的袋子裡,讓我拎去上學。第二節下課,我帶著那個袋子跑過一整個操場準備去換那本神奇的小本子。

進了那個房間,櫃臺上的存錢阿姨很友善地問:「小朋友,有什麼事情嗎?」

「我要存錢。」

「好,錢在哪裡呢?」

我捧上那個沈沈的洗衣粉袋子。

存錢阿姨打開袋子,翻弄了一兩下,友善地對我微笑:「小朋友,這個不能存喔。」

我立刻知道她的意思,班上同學都是拿紙鈔來的。

「可是我們整理好了,都包好了,每一捲上面都寫好了數字,你看看。」我努力用我最像大人的口吻和她爭辯,媽媽在菜市場討價還價都是用這種口氣。

「我們不收硬幣喔。」存錢阿姨臉上的微笑跟面具一樣,動都不動:「小朋友,回去跟媽媽要紙鈔來存,紙鈔,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個阿姨不收硬幣,後來我還是拿到了那本淺綠色的小本子,裡面是拿紙鈔去存的十塊錢。那十塊錢對我沒有意義,本子自然也不神奇,後來也沒有領出來或者做任何動作,自然而然消失了。

那個白蘭洗衣粉袋子裡有多少錢我始終不知道,捲完當時是算過總數的,但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一直覺得正確數目明天就會印在本子上,所以也沒有刻意去記。

之後呢?那個袋子?

我記得我提回家了,記得跟媽媽說了存錢阿姨不收,說的當時沒有什麼情緒,媽媽好像也沒什麼情緒,只說:「喔。」

然後它也自然而然消失了。我沒有問過它去了哪裡,好像也並不特別在意,事情總是這樣的。

只是似乎自此之後我沒有再存過撲滿,好像也沒什麼說得出來的理由。

 

在午餐的飯桌上不知怎地提起這件事,當一個小故事講給老公聽。他聽完之後說:「你知道嗎?整個故事最悲傷的地方,不是那袋錢怎麼被拒收,或者說誰都沒有錯但是事情就是不能圓滿這類情節,而是事隔三十多年,你居然每個細節,對話甚至場景光影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才是最悲傷的地方。」

喔,是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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